建行副行长纪志宏:国有大型银行数字化转型行稳致远(建行副行长纪志宏)

数字技术进步深刻影响社会化大生产,颠覆了许多行业的生态、格局、模式。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信息高度集中,金融数字化潮流势不可挡。国有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起步较早,经过多年的发展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但数字化变革仍在持续,更高层次的数字化转型将关系到银行未来的生存与发展。

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探索

国有大型商业银行对于科技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数字化已经成为转型共识。2021年,工商银行、农业银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的金融科技投入分别达到259.87亿元、205.32亿元、186.18亿元、235.76亿元,均创历史新高。大型商业银行的数字化转型可追溯到2012年前后。当时面临经济新常态以及互联网金融冲击,大型商业银行开始认识到金融科技的重要意义。经过近十年的深耕和发展,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蓝图初现。

一是业务数字化全面铺开。初期,银行的数字化探索主要是在零售端,因为零售银行业务具有天然的大数据应用场景。但随着数字化探索的深入,大型商业银行在零售业务端进一步深化,对公服务和资金业务条线也取得大幅进步。例如,建设银行已经推出个人手机银行5.0版,持续为理财类客户、老龄客群、年轻客群及乡村客户提供有针对性的服务和主题专版,差异化、精细化服务已经落地。对公服务方面,除推动网银出海外,建设银行也从企业便捷性出发,在线上平台新增建行发票、跨境e汇等功能和业务。资金业务方面,大财富管理平台1.0版成功上线,对内上线客户经理、客户直营和投研投顾三大工作台,赋能一线经营团队;对外全面融合手机银行龙财富和投资理财频道,培育客户资产配置意识。2021年末,建设银行平台财富体检访问客户达3529万户。

二是场景生态进一步丰富。过去几年,银行对于场景生态的布局主要是基于既有业务的线上覆盖。目前,大型商业银行已经理解了数字化生态的内涵,开始从线上、非金融活动中探索以客户为中心的生态体系。建设银行推出了智慧政务、智慧工商联、“建行生活”等诸多非金融平台,并通过非金融服务,开始形成各类生态场景循环。截至2021年末,“建行生活”APP实现全行326个城市推广面客,平台累计注册用户突破3500万户,日活跃用户213万户,累计上架16万家商户门店,日均新开数字信用卡超万张,相当于3000多个网点产能。大型商业银行能力较强,尤其是随着数字人民币的试点推广,不断拓展银行数字生态的场景外延。2021年末,建设银行对公母钱包数、对公落地场景数、当年累计交易金额等多项指标排名同业第一;个人钱包总数、商户门店数等指标居同业第二。

三是管理数字化开始起步。一般而言,管理数字化比业务数字化难度大,涉及内部流程、体制机制的转变。管理数字化是数字化转型的更高阶段。目前,大型商业银行的管理数字化已经起步。例如,建设银行已经开始将RPA技术嵌入业务场景与流程中,提升网点日常运营及管理的自动化和智能化水平。截至2021年12月末,建设银行RPA完成760项应用上线,累计运行应用1162项,全年节省工时271万个小时。部分金融市场业务实现交易流程线上化,提高了交易自动化处理能力,也减轻了交易员线下操作的负担。相对业务管理而言,大型商业银行在风险管理方面的数字化走得更快。一方面,风险领域对模型、数据的应用较早,数字化基础较好;另一方面,外部风险日益复杂,要求银行采取更高效的数字化手段来防控风险。建设银行已经开始探索资产质量可视化、成本核算精细化、风险监测自动化等管理系统构建工作。

四是对外合作共享站位提升。数字化的特点就是共享、互赢。银行数字化也依赖于用户数字素养和金融素养的提升。国有大型商业银行在资金、人才、能力等方面的实力都较强,数字化进程也大幅领先于金融同业,但各项技术也需要从更广的场景应用中不断迭代升级。因此,建设银行提出了科技对外赋能的思路。截至2021年末,建设银行已累计向1027家中小金融机构提供“慧系列”风险工具,输出智能化和数字化风控技术,推动风险共治;同业合作平台已与2916家金融机构建立合作关系。几家同业大型商业银行也开始全面引入建设银行核心业务系统。客观来说,这也是大型商业银行承担社会责任、推动整个行业数字化转型发展的体现。

整体而言,大型商业银行的数字化转型已经迈过了业务线上化的阶段,对于数字化的理解也已经较成体系,进入了生态化、智能化阶段,业务触及社会生产各个角落,成为拥有数字技术落地最为丰富的行业场景。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承担着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推动数字经济发展双重使命。

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面临的挑战

工业革命催生了以股东资本主义公司制、股票为核心的传统资本市场体系;数字革命正在催生以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DAO(智能合约)、Token(数字资产)为核心的数字资本市场体系。大型商业银行虽是我国数字化转型的领头羊,但在金融体系全面变革的历史潮流中,银行的数字化进程仍然大幅落后于科技领域的数字化创造,面临两大主要挑战。

组织形态离散化。企业组织的出现是通过集中化提升生产效率以应对规模化生产,但数字化使得生产可以无人化、分工协作可以线上化、管理工作可以数据化,企业实体形态存在的必要性大幅降低。平台经济本身就在不断突破企业的组织边界。当前,一些制造业已经开启了这种模式,没有固定厂房,接到订单后,通过线上平台,实时组建设计团队,调动社会闲置产能,从而完成整个生产销售工作。数字化使得虚拟空间中的连接比现实中的连接更加重要,银行也可能出现类似的趋势。同时,企业是一系列契约关系的集合,智能化合约使得契约活动完全可以基于代码来组织完成。未来,银行企业形态虚拟化、组织活动代码化、员工临时化、业务分散化的特征可能会越来越明显。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银行实质性的经营管理活动会被第三方服务替代,银行完全成为一个牌照通道。

经营模式被去中心化。银行机构本身就是中心化的中介机构,但去中心化金融的出现,使得供需两端能够更加直接、高效地完成对接。在区块链、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下,资金盈余方和需求方之间已经能够做到不需要借由金融中介机构,直接完成“点对点”借贷交易。去中心化金融(DeFi)是在区块链的世界中打造一个平行于传统金融的金融体系,包括金融模式、金融工具、金融基础设施等,并通过代码来取代现有的中心化机构。当前,DeFi已经成为虚拟空间中金融活动的基本设计思路,虽然DeFi完全替代银行的趋势不会很快到来,但随着虚拟与现实的不断融合,银行需要从更长远的角度考虑自身的未来前景。

大型商业银行在数字化转型方面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数字化的水平还不够高。目前,只是依托于手机支付在狭义的平台经济和零售金融方面做得较好,而在通用软件、公司金融服务方面仍存在明显短板。评价银行数字化成功与否可以参考以下几个标准。

一是数据资产成为银行经营管理活动的核心。数字化要使银行的数据从无序到有序,从有序到富含意义,从资源变为资产、资本。银行实现高水平数字化后,存贷款资金形成的资产负债表将不再是银行经营管理的核心。尤其是在将客户、岗位进行数据化后,业务的起点将是数据,管理工作的对象也将是数据。银行可能需要建立一套平行于资金的“数据资产负债表”,来管理银行与客户之间的数据关系。从经营模式上看,以数据为中心可能会替代以客户为中心的思路。银行经营能力的衡量标准也转变为数据资产的应用管理能力。在银行资产端,数据的内在价值将成为资产价值的核心因素。在银行经营过程中,抵押、担保等业务在解决信息对称性问题中的作用会进一步降低,银行资产结构将变为以纯信用资产为主。当前,银行资产与房地产深度挂钩,未来银行资产将与数据深度挂钩,即数据成为银行资产的价值锚定对象。

二是金融服务与社会活动全面融合。金融是现代社会的枢纽。在高水平数字化阶段,银行的纽带或者桥梁作用将不再明显。数字化使得金融供给更加及时地组织起来。银行服务与各类社会活动融为一体,处处都是银行服务,所有的资金都在高速流动、循环。在此愿景下,银行的资产业务可能会被项目化,类似于资本市场,按项目实时进行资金的组织和支持,存款资金池的重要性将被降低,银行将完成自身的去中介化。要实现银行与社会融合,最关键的就是做到数实融合,使得银行服务的触角能够切实深入社会活动末端。这也意味着银行现有的组织边界和能力边界将被打破。自动化、智能化工具大范围应用于需求触达、内部审批、风险管理、资金定价、顾问咨询等业务服务和决策管理中。面向未来,银行数字化水平的高低应当以活期资金的留存规模、员工被替代人数、服务从发现到完成时长等来衡量。

三是数字化的根本是以人为本。在数字化中如果人没有获得更高的满足,甚至成为一种使用负担或者知识压力,无论数字技术多么领先,银行数字化都是失败的。数字化应当惠及每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应当成为智能化社会的幸运者,而不是技术进步中的淘汰者。数字化重新塑造了社会运行逻辑。全新的知识门槛有可能形成新的弱势群体。以人为本、科技向善应当成为数字技术发展的基本原则,也应成为银行数字化转型的最终归属。当前,数字化在降低银行的服务成本方面已经初有成效,对于长尾客群的覆盖力度较大,金融的普惠性和公平性得到彰显。银行完成数字化后,金融供给与需求应当高度适配,即不存在过度金融化,也不存在金融抑制。我国银行数字化目前还存在的问题是对于数据应用的伦理规则重视不够,反垄断、电商公平税收、知识产权保护、隐私保护、数据公平等基础制度建设仍需要加快进程。

观察来看,大型商业银行的数字化转型主要面临以下现实问题。

一是技术基础仍有待夯实。大型商业银行在技术能力方面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一方面是基础数据跟踪处理能力跟不上。银行内部沉睡数据较多,对数据管理的精细化程度达不到数字化要求。企业级整合力度还有所欠缺,数据要素的价值未能真正发挥。未来,在各个产业链中获得的数据会是多源异构数据,数据管理要求会更高。另一方面是前沿技术探索相对滞后。在最近几年的数字化探索中,银行基本处于跟随、学习状态,比如数据湖、中台建设等。前沿技术探索上的短板将影响技术应用节奏和成效。在数据、技术驱动业务发展的趋势下,这一问题可能会较为突出。同时,许多银行手机APP应用的评分都明显低于互联网企业平台,卡顿、断点甚至页面设计不符合习惯等问题较为普遍,技术能力不足已经影响到用户体验。

二是激励约束机制需要同步优化。目前大型商业银行考核激励机制的层级化特征非常明显,工作任务按照层层分解的形式传导到基层,条线管理与层级管理交织,基层任务负担较重。业务数字化实际上压缩了上下层级,打破了横向产品部门、业务部门、管理部门之间的界线,同时也存在一些岗位角色的挑战。因此,激励约束机制也要协同调整。数字化强调效率、关注创新,与论资排辈、“吃大锅饭”等传统机制相冲突。同时,对于数字化本着技术驱动未来银行发展的原则,科技必须直接面向市场、面向客户。对数字技术研发、应用的考核要与业务成效、客户体验挂钩,要让各类数字化平台中的操作流程来主导现有的业务流程,并形成以线上活动为核心的激励约束机制。大型商业银行也可能由此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扁平化、敏捷化的组织变革。

三是人才队伍建设是长期任务。银行数字化相关的队伍建设仍处于起步阶段。数字化的核心是数字产品、数据挖掘、数据建模,背后则是人的数据素养。目前,无论是数据建模能力、敏捷迭代能力,还是场景拓展能力、平台运营能力,都还无法满足银行深度数字化的基本需要。传统商业银行员工构成中,具有数字化专业背景的人才占比不高,具有数字化经营经验的相对更少,队伍结构亟须调整。现实中,传统商业银行对数字化人才的能力要求和画像还不够清晰。近年来,大型商业银行加大了对科技人才的招聘和引入,但整体人才缺口还是较大。更进一步地,技术人员的知识背景、行事风格有所不同,人才聚来之后,如何配置、使用也较为关键。从长远来看,大型商业银行还需要形成一套完整的科技人才培养体系。

协同推动银行数字化转型

一方面,银行数字化需要社会主体的多方协同。监管方面的推动对于银行数字化尤为重要。

一是对创新的监管应当更加协调。创新是企业的生命力,数字化更需要大量的创新活动。从微观上看,银行数字化转型使银行业务流程发生变革,过去的监管可能不再适应数字化的银行。从宏观上看,整个银行业推进数字化转型会使银行经营生态发生改变,即银行影响的外延发生变化,也会给监管带来一定挑战。数字经济时代,监管的对象可能不仅仅是机构,还包括各类平台;监管的规则和标准可能需要更加透明,以稳定市场预期;监管事项可能从以往单纯的金融活动变成了算法、代码、数据的合规。银行数字化转型是大势所趋,尽管银行在将技术与业务向更深层次融合的过程中可能会产生一些风险,监管也存在相对滞后的问题,但总的原则依然是在守住风险底线的前提下鼓励创新。我国数字经济方兴未艾,需要适应性监管来助力金融新业态、新模式的发展。行为监管和功能监管需要尽快完善。

二是推动数据要素市场化。数据作为数字经济的关键资源,如何更好地发挥作用较为关键。当前,有的数据被滥用,消费者隐私得不到保护;有的数据则又处于沉睡状态,数据的价值没被挖掘,两种状态也反映出数据应用市场的混乱情况。因此,在未来银行数字化转型中,数据要素的市场化可能会是必经之路。与一般的生产要素不同,数据要素具有正外部性、产权模糊性、可衍生性、可复制性等特征,市场化的机制建设需要大量的创新创造。既然数据可以转换为资产,数据提供者就不应当免费或者被强制提供数据,与服务绑定的数据授权使用模式难以持续。数据要素市场化后,有可能打破由互联网企业定义的数据使用规则以及数据应用竞争格局,银行或将获得更佳的发展机遇。数据要素市场化的机制建设主体可以参照资本市场,要避免直接由互联网企业或者社会资本把控要素市场的建设规则。当然,不同的行业,数据要素的特征、规律存在较大差异,如何判断相应数据的市场价值,极度考验监管部门的数据治理能力。

另一方面,大型商业银行自身还需要面向未来进行一些有益探索。

一是线上线下需要实现一体化。大型商业银行与互联网企业不同,拥有较为广阔的线下渠道。数字化必须考虑线下渠道的升级与协同,因此相对而言存量改革的任务较重。在线上场景平台发展空间不断收窄的背景之下,互联网企业又开始布局线下,“线上运营 线下布局”或将成为数字化的最新趋势。大型商业银行网点一度被视为数字化经营的成本单位,但未来有可能成为银行在数字化竞争中的重要支撑。客观而言,人的现实需求不会因数字化而改变,即使发展到理想化的元宇宙程度,也仍然会是线上运营、线下满足模式。因此,对银行而言重点是如何改造线下渠道。商业银行可以按照数字化的理念,将传统单一银行功能的网点,逐步打造成具有广泛应用场景的线下平台,实现物理渠道数据实时采集、共享、分析,让线下渠道逐步成为线上经营中的一环,赋能线上经营,抢占线上线下一体化的新赛道。

二是探索行业级平台建设。我国大型商业银行数字化作出的努力基本都是聚焦于自身的业务或者客户,很少有行业级的创新应用出现,即银行数字化没有改变行业的经营模式或业态格局。在产业互联网发展背景中,行业级的互联互通将是必然趋势。银行同质化经营的竞争业态可能会很快被打破,并涌现出几家定义行业竞争新格局的银行。例如,花旗银行开发的小微企业服务平台,主要的搭建目标是在中小银行和小微企业之间建立联系,依靠自身经验和能力成为银行同业的问题解决者。而这正是我国大型商业银行需要承担的使命和责任。面向同业,可以考虑探索建立一个行业级的金融信息共享平台,替代现有的信息服务商,实现金融数据价值的重新归集和再分配,而区块链技术提供了现实的解决方案;面向客户,可以考虑统筹建立与客户信用绑定的交易信息共享平台以及前沿技术开源平台,打通银行与产业、创新之间的信息壁垒,实现服务协同。

三是提早考虑数字伦理问题。数字伦理是数字化时代人与人之间、个人和社会之间的行为道德规范,也是银行数字化转型中应该自觉遵循的要求和准则。数字世界的伦理体系与现实社会不同,简单、直接,更容易突破人的心理防线。若放在社会文明进步的时间轴中,数字伦理可能决定了虚拟空间是否会成为社会、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大型商业银行的数字伦理不单涉及隐私保护、算法公平等问题,如数字技术产生的“数字鸿沟”与金融抑制叠加,有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金融不公平。面对用户,商业银行的技术应用要秉承“大道至简”的原则,降低使用的知识门槛;金融供给要充分匹配客群的金融素养,避免通过无感化诱导居民非理性负债、投资;数据使用、算法规则要具有一定的透明性,让用户能够感知数字技术发展的合理性和科学性。根本上,银行要保持以人为本的初心使命不动摇。

数字经济背景下的社会价值分配逻辑有其独特性,数据和技术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当前,全球经济金融格局快速演变,数字技术发展水平已经成为国家竞争力的重要标志。国有大型商业银行应当放眼世界、加速转型,争当金融数字化的排头兵、先锋队,为国家“十四五”金融改革添砖加瓦。

作者|纪志宏「中国建设银行副行长」

文章|《中国金融》2022年第12期

本文源自中国金融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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